永远的初恋 

    （文/肖云儒）和中国的大多数人一样，我的老家在一条漫长的、细若游丝的土路尽头，一棵老棒树(在北方，则是老槐树)，老榕树下的那所茅舍。茅舍四周，展开扇面也似的田畴，山和云倒映在旋律般的水田中。弯弯的溪水从一座山影里漫出，在另一座山影里溶尽。曾祖父务农，每日扛着犁和锄在田里和太阳做伴，一袋烟也不敢耽误。太阳和他都默默地，相看两无言，亦无思无趣。祖父开了一个小酒坊，就像电影《红高粱》十八里坡上的那个一样，煮苞谷蒸酒，用这劣质的家酿酒，醉麻乡亲也醉麻自己。我没有见过他，但见过他的邻居，眼白布满红血丝，总用竹根般的手指揉那个酒糟鼻子。从父亲一代起，我们家住进了城里一一一个偶然的机缘，这位勤苦读书的农家子弟得到一笔奖学金。他有幸进了大学，从此离开了终生尾随牛后的人生。

    在城里，记得先是租住在一幢带天井的四合瓦房里，苔藓一直爬上窗台，花盆不用浇水总是生机盎然。建国后，住进了母亲任教的学校。这时早夭的父亲已经离我而去。母亲住在南昌宝灵女中即后来的南昌女中的单身宿舍，这是所教会学校，因而有当时少见的百叶窗和旋纽把手的门，每到课间，便周期性地听到青年人的欢歌笑语。待到我工作了，在单位的四层单身楼里消磨了十几年光阴，后来又搬进了单位的单元房，尽管面积很小，总算有了厨房、厕所的现代"内循环"，还陆陆续续添置了这样那样的现代化物什儿。住处虽不在闹市中心，每月必看的电视报纸却将我的心深深置于城市的游涡中。

    这是说住房条件。从地域看，先是住在江南小城，后来北上"半城宫墙半城树"的京华盛地，旋又西迁"温泉水滑洗凝脂"的长安古都。也曾跑遍京津沪陕冀、宁汉沈渝藏，也曾切入新型特区城市的膜理，在摩天大楼股市别墅之间流连往返。大半辈子，和我的同胞们一样，经历了由农业文化向城市文化的转变，由传统城市文明向现代城市文明的提升。说真格的，对城市和城里人的认识和体悟，却从来跟不上城市和城里人的发展变化。

    对喧闹的市场和与之伴生的公平竞争、价格浮动中的种种现代智慧，对拥挤的人群、流动的人口和与之伴生的种种拼搏、焦灼、孤独以及多边交往中的动态生存相，对那以现代通讯传播网络与全球联结的个体生命，那高层建筑窗帘背后新型家庭所流溢的异而不异的天伦之情，对在文字符号语言之外，正在日益成为人们重要思维形态和交流手段的音像语言和计算机语言，对信息爆炸下新崛起的强者和不知所措者，对追新的悲壮和恋旧的悲凉，等等等等，你刚刚由陌生到熟悉，马上又由熟悉而陌生。或是士别三日而不能不刮目相看，或是只缘身在此山之中而不知庐山真面目，或是有所感而看不透，或是明明看见了又测不准。

    日新月异的市态，五彩斑斓的市人，千变万化的市心，一一我熟悉的陌生人！我是那么想把握你，却从来不敢说把握了你，便又激发不断把握你的欲念。这常常让人想起遥远的初恋，一丝慌乱一丝喜悦，一丝局促一丝柔情、一丝悸动一丝憧憬。

    还是零零星星将自己市居的心影记录下来，和我的读者交流吧。

    （本文选自《对视风景（前）》一书，1994年1月，谷斋）